闻明

愿君长眠不复醒。头像by@扉三千,约稿50r/千字,请随意唠嗑提问

金固坐在病房门口发呆。地上湿漉漉的,不知道是消毒液还是他的眼泪。十分钟前,主治医生告诉他,他的母亲消失了。凭空消失。被子还留着母亲的余热,可太阳已经被积雨云掩盖,余热也要消散。金固咬着指甲,耳边传来隐隐的雷鸣。站起来的时候,走廊的灯已经亮起来了。金固双腿发麻,差点被那滩不知道是消毒液还是泪的东西滑了一跤。

 

提亚玛特生下他,哺育他。他奇迹般地正常,没有祖传的精神分裂症,只遗传到他母亲美丽的紫色眼睛和青蓝色头发。年轻的提亚玛特牵着小金固的手,即使站阴影下,也有着反射日光般的剔透感。他们像是两个不惧日光的冰人,一样晶莹,一样不应存于现世。

“妈妈。”他撒娇地喊,鼻音浓郁而甜美。

 

但美貌不能当饭吃。提亚玛特家族风头已过,留下半疯的提亚玛特和她的儿子,抖成两只秋风中的蝴蝶。外人忌惮提亚玛特过往的名头,但明面的欺侮少不代表暗地的绊子也少。金固早早当家,少年时期便初显强硬,重新架构人员组织,整顿公司,与竞争对手来回拉锯,竖起全身的刺一致对外,留下暖热的芯儿包住提亚玛特。他幼年时期的鼻音一去不复返,少年金固像一棵正在舒展枝叶的巨木,往那一站就有铺天盖地的气势,冷淡又严厉。但没人知道他冷淡下的疲惫。提亚玛特在发病期间并不具备攻击性,这是唯一的好处;但她本能地到处走动,碰倒一切目所能及范围内的东西,啊啊哀叫。叫声像歌唱又像呼唤,像塞壬,像鹿蜀,总之不似人声。金固不知道她在哀叫什么,也看不到她的眼中映出了怎样绝望的光景。与母亲不同,他的美丽是有底气的,即使有人虎视眈眈,也没人敢孤注一掷。美丽是资源,但没有实力保护的资源只是鱼肉。为了避免母亲成为鱼肉,金固只能成为母亲的武器。母亲无力握起、也无意拥抱的武器。

金固打开锁走进房间,收拾母亲打碎的东西,一声不吭。提亚玛特盯着窗外像是演员盯着舞台,对外界的任何响动都无动于衷,只待昂首挺胸地从后台走到观众眼前。金固走到她身旁,拥抱她,像是拥抱了一个假人模特。提亚玛特的眼神毫无温度,任由金固在她身边走来走去,把她的亲生儿子当成幽灵对待,头都不转,晶莹的发辫一动不动。那还是金固给她精心梳理的。在这样毫无回应的拥抱中,金固的心渐渐冷了。

这不是我的妈妈。

“妈妈。”他疲惫地喊。

 

 

金固逐渐无法理解母亲,疲惫的雨点将他浸透。药物对提亚玛特的病情毫无作用,清醒的时候她拉着金固的手安排公司的事,愧疚地说自己不是一个好母亲,抱着金固潸然泪下;发病的时候她像一缕游魂一样在家中走动,像一只破坏力巨大却没有爪子和牙齿的猫。金固锁住她,她也只是哀叫,眼中盈满哀求的泪水,好像那不是她相依为命的儿子,而是闯入自家的暴徒。任何人都不会因为这柔软的乞求而心软下来的,这样温润的、毫无攻击性的美丽,只会催生出更硬的心肠,不管对方真的是暴徒还是她的骨肉。金固没有时间悲伤,他只能做出商人的选择,而不是诗人的选择。锁住提亚玛特的时候,她没有任何反抗,只是用那双美丽的紫色的眼睛——那双他在镜子中看到无数遍的眼睛——悲哀地看着他。金固无奈得喉头发苦,像所有精神疾病患者的家属一样,他能做的只是合上镣铐,并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别开目光。提亚马特的哀叫变成了哀泣。金固的手背上落下几滴雨,分不清那是提亚玛特的还是他自己的。

金固泪如雨下,紧拥住她,仿佛要化为缠绕母亲的锁链一般。物理距离的缩短,能带来心的靠近吗?他知道答案是否定的,依旧侥幸地将脑袋搁在母亲的颈窝里,期待成为那个幸运儿。奇迹般地,提亚玛特安静下来了,也不再试图挣扎。被金固紧紧抱住,她好像很安心,双手环住了金固的脖颈,像是哄婴儿入睡一般轻轻拍打;但她依旧口不能言,只是哀泣已经变为婉转而满足的低鸣。金固抱着她,慢慢跪在地上。眼泪流下来,但他哭不出声。金固在世界上茕茕孑立,没有朋友,没有希望,但他以为自己至少还有母亲的期待。可是母亲的灵魂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,他被母亲独自抛弃在了这个世界上。

这是我的妈妈。

“妈妈。”他流着泪喊。

 

公司情况有所好转,现金流稳定下来;金固终于得以喘息,像是完成了一场长达几年的手术,疲惫得几乎倒下。有了闲钱,金固的第一项支出是将提亚玛特送进精神疗养院。在医生的精心治疗下,提亚玛特的神智居然逐渐清醒过来,对人的话语和眼神有所反应。有一天金固去看望她,提亚玛特坐在床上,视线居然随着金固的走动而移动。通常状况下,提亚玛特的身体和灵魂处于两个世界,最常做的事是盯着代表自由的窗外发呆,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囚犯一样,偶尔才会看一眼来者。金固难掩激动,快步走到床边。提亚玛特居然向他伸手了,这代表她的神智逐渐清醒,灵魂正在重新嵌合。关键时刻,金固反倒成了犹豫的那个。他害怕伸手会打破梦境,像是害怕去触摸一团火焰,什么都抓不住,只会被灼伤。提亚玛特居然又主动伸了伸手,握住他的手像握住一颗不安的火苗。提亚马特的手和眼睛像火,但并没有灼伤他的热量;相反,她温暖而明亮地笼住金固,开口了。这次不是哀叫。

金固。

提亚玛特人到中年,作为一个神志清醒的婴儿重新降临于世,学会的第一个单词是金固的名字。婴儿一遍遍地重复自己学会的第一个单词,她孩子的名字。金固。金固。金固。母亲没有抛弃自己,母亲一直在自己身边。金固丢掉自己冷漠的面具,哭成另一个婴儿,在母亲的怀里返还为了孩童的模样,终于能够与提亚玛特重新成为母子,相拥而泣。

“妈妈。”他哭着喊也笑着喊。

 

变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。监控运作正常,没有拍下提亚玛特的踪迹。当天在疗养院值班的护士恪守职责,都没看到提亚玛特的身影。行动缓慢的,美丽而温吞的提亚玛特,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。之前的清醒只是一种回光返照,但这次消失的不止是她的灵魂。金固找遍了整个市,全国都跑了个来回,依旧没有找到提亚玛特的消息。仿佛这是一种反向的割肉还母,一旦将母亲从婴儿重新抚养成人,就必须与母亲分别。这就是抚养者的使命吗?一旦瓜熟必定蒂落,一个念想也不准留?金固摩挲着与母亲的合影,照片上的提亚玛特年轻而美丽,坐在椅子上不怒自威;幼年的金固站在母亲身旁,已经有了窜个头的趋势,短裤下两条纤细的小腿哆哆嗦嗦,像是害怕也像是自豪。他远远地看着摄影师,还有那将要定格下他一生中最快乐时光的摄影机,露出个自豪的笑。两个人无言地从相片里向外看,目光和金固直直撞上。金固的呼吸急促起来,他摸摸眼眶,干的。

“妈妈。”他苦笑着喊。

 

 

四年后的冬天,提亚玛特依旧没有消息。金固独自走在河边,呼出的气息与天穹一样苍白。他所走的河岸是老城区,人群稀少;对面则是新开的集市,熙熙攘攘。金固漫无目的地往对岸眺望。对面的一个人影逐渐将他的眼神点燃了。

那个人,极像提亚玛特。但她的表情正常而清晰,灵与肉嵌合精巧,不是精神病人那种恍惚的面貌。更重要的是,那只是一位少女,十四五岁的年纪,纤细高挑,走姿有着芭蕾舞演员般的优雅。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跟她有说有笑,她笑着从怀里挑一颗饼干塞少年嘴里。这绝对不可能是他的母亲。可是金固无法挪开眼神,无数的猜想让他动弹不得。他想要上前去问个清楚,然而一条河将两人隔开,像是一整个世界横在他的面前。他那年长的、有着精神疾病的母亲,被返老还童了,被治愈了。可她不认识他,她甚至没看见他,在河的对岸搂着那个蓝眼睛小孩亲亲热热,举手投足里有着母亲年轻时的影子。那一刻金固的委屈排山倒海,恨不得自己当场横死在她面前,好让她一辈子悔恨;下一秒金固的怨恨沧海桑田,心想自己不应该死,她应该去死。他为这个念头吓了一跳,觉得自己万恶不赦:孩子怎么能对母亲有这么恶毒的想法?转念间又意识到,那不是他的母亲,只是一个类似母亲容貌的陌生人。更可悲了,这层身份将金固与她完全隔开了。即使他在那人面前自死,也不会产生任何回响。而在这此之前,金固连跨过一条河的能力都没有。这条河已经相当古老,最近的桥梁在几公里之外,而金固有着命运般的预感:一旦转头,就再也见不到她了。无论是作为陌生人的她,还是作为母亲的她,都是金固可望不可即的奢侈,因而金固只能隔着河流看着她,像是看着一艘正在沉没的船。往昔的母亲已沉入虚数之海,现界的只是一片拼凑的遗迹;那位少女——少女提亚玛特,仿佛受到什么感召一般地转过脸来,居然也在望着金固,像是火焰望着飞蛾。二者隔着一个世界对视,彼此都在这个世界的光辉下燃烧。

“妈妈。”他颤抖地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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