闻明

“再见了，母亲。您选错了孩子。”

金固的悲剧是以其自我为杠杆的。如果他没有获得自我，认定了自己是为提亚玛特而行动的人偶，那他获得圣杯后，一定会辅助提亚玛特团灭人类。但他最终以自己为代价，维持了人类世界。

金固在离成功仅一步之遥时，放弃了一切，回到起点，一路退回了原初之海。

如果他不自我，不去思考，只是机械遵循提亚玛特表层的杀戮愿望，那他就不会为了阻止提亚玛特而断裂。人类史不会得到延展。而他也无法成为金固，美索不达米亚的主角之一。

金固很有趣的一点在于，他最初的任务，与提亚玛特真正的愿望，是相悖的。这个矛盾只有在最后时刻才能体现出来，一种讽刺：提亚玛特真正的愿望是“不希望人类离开，希望孩子永远在自己身边”，但瓜熟只能蒂落，因此只能以“杀光人类”的形式来实现她真正的愿望。这与eva中的碇源堂微妙地如出一辙：为了再次见到碇唯，司令需要人类回归莉莉丝，这个愿望只能以全体人类死亡为途径。

真嗣在最后表现了自我，他选择反抗，因而他和明日香成为了唯二存活的人类（旧tv结局）；金固则相反：他因为表现自我，选择反抗，成为了最后一个牺牲者。

但这两个选择的本质是一样的。我喜欢有自我的人，喜欢能够反抗的人。本可以不，便是自由。真嗣本可以抛弃思考回归莉莉丝。金固本可以践踏整个乌鲁克。但两个人都没有选择这种简单的结局，而是走上了另一条充满荆棘的困途。

浦西问，用什么来回馈jojo们的高洁？“让他们获得的朋友全部死亡，让他们通往更加困难的暴雨中，让他们永远孤独。”大体意思是这样。那么要用什么来表达对自由之人的赞美？要让他万劫不复，失去曾经有的朋友，美好的记忆被全部击杀，曾经的积累化为乌有。这就是给自我与自由的最好的回馈。

金固以身锁提亚玛特的行为，符合中国神话中的一个理念：削骨还父，割肉还母。哪吒传奇中，哪吒为平息父亲与龙王的怒火而放弃此身；金固的身体确实从他人处借来，无以为报。他最终归还了自己唯一的东西：灵魂。

人类是有灵魂的，但人偶没有。士郎的理想是从切嗣那里借来的，而金固不仅是理想，连身体都是借来的。记忆和躯体是恩奇都的，任务是提亚玛特的，宝具根据街机来看也是提亚玛特的，甚至连名字都不是自己的，而是提亚玛特的孩子金固神的。金固可以说是真真正正，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没有，是最纯净的赝品，最真实的冒牌货。这样一个从头到脚都是借り物的人，不应该有自己的思想。他自己也说过，“我是为提亚玛特而活动的泥人偶。”仅凭这一句，他就绝对不该有灵魂，更不应该有自我。

但他对戈尔工有私心。但他对孩子有良心。但他对人类有玩心。但他对吉尔伽美什有杀心。于是这样一个冒牌货、拼接物，从头到脚都充满了属于他自己的唯一的东西：他的思想。金固的灵魂充盈整个躯体，尽管是人偶，这让他有一种几可乱真人类的感觉。一个东西看起来像苹果，闻起来像苹果，吃起来像苹果，那它究竟是不是苹果？

我的回答是：这不是概念性上的苹果，而是功能性上的苹果。而一个需要角色办事去推动剧情的动画里，最不需要的就是概念性的东西。只要功能性上能做到，其实观众是不太在乎它实质是什么的。黑猫白猫，能抓耗子就是好猫。换成黑猫机器人也是一样的。同样地，如果金固能够做到不在乎自己的概念性，他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功能性上的角色。

问题在于，他在乎了。

金固在乎了。恩奇都的记忆是引子，将他的一切感情引爆了。这一刻，他不再是自诩的新人类，因为只有他所看不起的旧人类，才会爱玩、比较、怜悯、爱欲、憎恶、回归。金固把这些品质尝了个遍，并最终回归了母亲。至此，蘑菇以金固的剧情向我们展示：即使一个人从头到脚没有自己的东西，没有母亲、没有过去、没有友人，甚至连名字都不是自己的，但只要他能坚定地保持自我，就依旧有着能被称为人类的资格。

但即使被看作了人类，即使坚定地保持了自我，也要面对没有自己的东西、没有母亲、没有过去、没有友人，甚至没有名字与身份的事实。

但这一切是有意义的。保持自我之时，他的灵魂诞生了。金固将自己唯一拥有的东西，也就是他的灵魂，献给了母亲。

这是一种概念上的割肉还母。他将整个自己交回去了。

金固以新人类自诩，最终以旧人类的理念而死。

或者说，即使是新人类，也愿意为旧人类而死。

蘑菇的剧情中，字里行间都充满了他对人类的信心。吉尔伽美什拥有着人与神的血统，却封锁了ea，以人之子的身份支撑着整个乌鲁克。蘑菇对人类的信任与赞颂，借吉尔伽美什与主人公之口而传达：你也觉得乌鲁克完了吗，藤丸！

藤丸回答：不，不！乌鲁克仍存于此！

而金固自称新人类，更是一种对人类的极大尊敬：他依旧以“人类”自称。虽然是新的，但依旧是人类。他没能摆脱人类的身份。他并没有打算创立一个全新的东西，自打一开始就没能摆脱过去的影子。《忧郁的热带》（也是浦西所引用的）里有一句话，大意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个世界，即使他到了别的地方，去了别人的世界，也依旧被自己所拖带的那个世界，一遍遍地带回去。

金固，一遍遍地被带回去自己所拖带的那个世界。旧人类的世界。他是摆脱不了的，就像人们不能摆脱自己的口音，不论多么恨它，无论多久不用。它就像一块深入骨髓的疤，即使连肉剜下来，那个地方也只会形成一个新的疤。

这里面的角色，但凡有一个恨着人类，迦勒底都不可能获得最终的胜利。人类都不可能获得最终的胜利。

作为提亚玛特的孩子，金固并不恨人类，他最终甚至获得了人类之心；想要灭掉人类的提亚玛特不恨，她因为过于热爱人类，自我束缚高达99%；阴暗的冥界女神艾蕾不恨，为了将所有的恨意吸收，她决心要成为替罪羊；破坏人类大地的伊什塔尔不恨，虽然她的试炼令人费解，但她确为司掌爱、美与丰收的神明；挨个灭掉人类兵力的羽蛇神不恨，只是将人打昏；甚至，复仇女神戈尔工也不恨。她害怕人类，这是她的幼体安娜道出的真实的心思：我也想和人类一起生活，想要被人爱……但这愿望是不能实现的。吉尔伽美什是最坚定的正面主角，而被其影响的金固，就是整个七章的核心灵魂。至此，蘑菇真正展现了fgo这个游戏的主题：爱与希望。这是金固对人类的承认，也是蘑菇对人类的爱。他展现出对人类的极高信心：人类是值得爱的。人类应该被爱、也应该去爱别人。

金固此举不可用高尚来形容。他没有道德，没有法律，前期的唯一行为准则是提亚玛特的愿望。这样的角色本应该更为疯狂、更为无法无天才对，然而金固表现出了惊人的冷静与领导力：他设了三女神同盟，牵制住三个变数女神，制定计划让魔兽侵略城池杀死民众，甚至设计骗过了大贤者梅林。他不是扁平的、标签化的“反派”，也不是单纯的“洗白”。金固后期的行为准则已经不再是提亚玛特的愿望，而是他自己的定位：我是为了维持人世而获得生命的。

如果母亲是为了毁灭它，那唯有割肉还母。为了完成维持世界的任务，他投入了自己的生命。

在那一刻，金固离原本的成功仅一步之遥：只要他躲在一边，提亚玛特的爪子就会落在乌鲁克城上，因为艾蕾的冥界转移时间问题，迦勒底不会有时间去想出另一条对策。但他在那一刻放弃了获得的所有成果，带着他自己的生命与人类之心，作为一夜之梦而殒降。他的天惠时刻是如此壮烈。

我无法言说对金固的爱。对我而言，他就是人类的一员。我可以在任何人身上看到他的影子，我也能在他身上看到所有人类应该有的特性。蘑菇创造出的这个角色有着极端的两极化评价：爱的人极爱，恨的人极恨。我认为这两种人都是对他的最高赞誉。生与死都是轰轰烈烈，能在所有人心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。而他根本不在乎这一切，只是朝着属于自己的海边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