闻明

愿君长眠不复醒。头像by@扉三千,约稿50r/千字,请随意唠嗑提问

白痴

金固在空无一人的接待室里盯着热汽直勾勾地看,领悟了何为大漠孤烟直。几分钟前,西杜丽刚放下茶壶就接到电话,临走前嘱咐这唯一的客人招待自己;金固哪敢乱动,许久才不明所以地倒了一杯,低头,接着倒抽一口冷气。那茶又浓又烫,把他的口舌摁进岩浆里打了个滚。金固虽非君子,在接待室也得装出一副慎独的君子样;演员的修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,都体现在平日功夫里。金固吞回一声惨叫,抖抖索索把杯子顿回原处,维持着姿态收手。他一抬头,刚好和推门而入的吉尔伽美什来了个四目相对。

“来了啊。”吉尔伽美什笑笑,“喝点冷泡茶吧?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白桃味的。”

还好没在吉尔伽美什面前丢脸。金固从未如此感激自己的职业素养,赶紧起身和他握手,内心和口舌无声尖叫起来。导演火急火燎地给他面试,期间那么多谎话和大饼,唯独没在这一点上骗他:主演确实是个大腕,谢天谢地。

两个主角率先到齐,可以在等待同事的间隙中先演一台戏。他们所在的接待室是吉尔伽美什公司的,西杜丽也是吉尔伽美什的贴身秘书。比起单纯的主演,吉尔伽美什有更多身份:电影投资人、公司老板、导演的雇主,有着随时能和导演叫板的底气。传闻吉尔伽美什年轻时暴躁易怒,出演三天就和炒了导演;人到中年的吉尔伽美什一反常态,好脾气到陪着现导演重演六版都没有发火。只是他眼下的黑眼圈有点明显,遮瑕也无法完美掩盖,整个人透出一种过劳的气息。金固刚想说点什么,门被嘭地撞开。

“再不改了!”随着这句话,一个拖把头信誓旦旦地在门口炸开,手里的本子被他挥舞得像另一柄拖把。也是凭着这句话的声音,金固认出这人是最后面试他的导演,也是让吉尔伽美什跟着演了六遍的奇人。金固暗暗叹气,导演已经开始一泻千里地讲解新剧本。巧合的是,人物名称几乎是照着演员原名量身定制:吉尔伽美什扮演贤王,金固扮演金古,伊什塔尔扮演伊斯塔。金固算是明白了导演心急火燎招他这个新人的原因:他的名字与电影人物最像。想明白这点,金固哭笑不得。

事实证明金固的直觉是正确的,“不靠谱”三个字就是这个导演出生时的啼哭、踩满人生的脚印以及最后的墓志铭。第七版的剧情走向大致不变,细节方面一塌糊涂。金固不明白一个定好了剧情的故事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亚种,终于在听到第三遍“再不改了”的时候忍不住出声。

“为什么要把伊斯塔对贤王的这一句删掉?”金固拿着自己的剧本问道,“这一幕能让伊斯塔的人物形象更丰满,也能解释她之前的很多行为。这种洒脱的形象有一点束缚,会变得立体很多。”

“时长不够。”

“把前面那段与剧情无关的内容删掉呢?回忆用不着那么长,删掉的话,剧情会更简练。”

导演本来就情绪不稳,这会儿终于找着了一根针,把自己变成一个尖锐刺耳的气球。金固不甘示弱,和导演吵得有来有回,吵得导演皱纹都舒展开,乍一看年轻了好几岁。我知道自己不是导演,金固尖锐地看着他,我只是提出我的意见。你不同意大可以不采纳,为什么要和我吵?

这句话把导演给噎着了,倒是出乎金固的意料。他惊讶导演还残存着理智,居然能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。导演看看金固又看看吉尔伽美什,那一瞬间金固立刻确认了招自己进来的人到底是谁。然而吉尔伽美什没看任何人也没说一个字,只是抱着双臂看墙壁,好像那砖缝里灌满黄金。有时候,沉默是一种比开口更加鲜明的反对,吉尔伽美什的沉默在吵嚷的影棚中震耳欲聋。僵持片刻,导演将剧本一把掼到地上,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出。入行以来,金固第一次炒了自己的导演,距他毕业才半年,可喜可贺。

那声关门把其余所有演员的嘴都给关上了。现场的几个演员僵持着,不知道是该就地解散还是中场休息。吉尔伽美什发话。

“给我看看剧本。”

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依旧看着墙,没人知道他在对谁说话,但金固眼疾手快地捡起剧本递过来。吉尔伽美什的余光一路溯游,从金固的手上逼回脸上。金固还紧抿着嘴唇,一副不服气的样子,但他递过来的手稳稳当当。见吉尔伽美什没伸手,他又哗啦啦翻到剧情的对应页数,重新伸过去。吉尔伽美什仔细观察了一会这堵毫不退让的紫色墙壁,伸手接过了本子。他低头看了片刻,突然出声。

“金固,重复一遍你刚才的话。”

“……删掉对剧情没有太大影响的回忆,将伊斯塔对贤王的感情戏加回来。”

“好,你们都听到他说的了,还愣着干什么?金固,准备第三幕第四场。伊什塔尔,这一幕结束后立刻排练那场感情戏。2号机位准备。其余所有人做好准备。”

这一句话就是开关,打开了凝滞的现场,也打开了金固的眉头。金固相当顺从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,知道自己又一次赌对了。就像他接下来要进行的那一幕台词所写,金固的笑容“……表现出志在必得的自信、冷静和洋洋得意”。

吉尔伽美什本就是导演出身,执起剧本的样子像执起指挥棒,干脆而充满力量。按照金固的想法,吉尔伽美什保留了伊斯塔对贤王的那台内心戏,此举获得伊斯塔的演员伊什塔尔的大力支持。后者脸上保持着女神般的端庄,手上动作已经遮掩不住,把兴奋全都发泄到古伽兰那手机挂饰上,用力一转,古伽兰那向着导演摔门而出的方向飞去。金固眼疾手快地一接,和伊什塔尔相视一笑。伊什塔尔走过来,帮他把穿反的衣服(更像是一条床单)倒过来。金固从过分宽大的袖子里退出双手,布料雪一样堆叠在肩头,环绕他落下。金固匆匆看镜子一眼,收回视线。他不是很在乎自己的形象,后勤会帮他整理好。他的重点是吉尔伽美什,以及后者手里的剧本。

不管鲤鱼跃不跃,龙门一直在那里。吉尔伽美什就是金固的龙门,自金固入学起就存在于那里;但是直到入组,金固才第一次见到他。没见过龙或者不想杀龙的勇士都不是勇士,现在金固满足了两个条件,刚走出新手村就碰到了大boss。金固满心杂念,却一身白雪,靠近吉尔伽美什像是牛犊靠近老虎,好胜也好奇。吉尔伽美什不知道新人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妖魔鬼怪,只是袖手旁观地跟他对戏。

波斯湾海岸之战是整部电影中最难的地方。尽管金固天赋异禀,但毕竟年轻,控制表情还没有那么娴熟。剧本里有一幕需要金固跟吉尔伽美什对视,他全力挤出一个复杂的表情,不像是在看人,倒像是在看一道解不出来的高数,想逃跑的同时又想直接撕掉,以至于一样也没能做到。吉尔伽美什先喊了停,走上前去扒拉他的眉毛,给他弯出一个自然一点的形状。

“你的杂念太多了。不要想别的,脚踏实地,把自己沉下去,埋到水底。”吉尔伽美什说,“在海平线以下、谁都看不到你的黑暗中,把自己杀死,才能成为珊瑚,从尸体上重新长出来。你明白吗,金固?”

吉尔伽美什说话的时候,锋利的眼睫垂下来,半盖住瞳孔。黄金光泽,血红滚烫。金固有点胆怯,一念间觉得以吉尔伽美什为对手是对他的轻视:吉尔伽美什走到哪里,就成为哪里的主角。金发红眸那么耀眼,没人敢让他做个陪衬;一念间金固又因为对手的光芒万丈而斗志昂扬,觉得自己生来就是要打败吉尔伽美什的,早晚会借此飞到更高的地方去。依凭这伟大的理想,金固生出了和吉尔伽美什交流的底气,更有一种小孩似的得意:我有一个秘密,但你们都不知道。这种隐秘的单方面竞争,将他与吉尔伽美什圈出一个迷你的范围。在这个范围内,他是自由的,能与吉尔伽美什任意交谈,因为他眼里并没有上司的、领导的吉尔伽美什,只有一个平等的、竞争者的吉尔伽美什。因此在中场段休息时,其他演员有了对吉尔伽美什敬而远之的理由,而金固有了给他倒咖啡的余裕。

金固把杯子拄到咖啡机底端,按下按钮。他已经数不清给吉尔伽美什倒了多少次咖啡演了多少回戏,每一次都觉得自己正在逐渐追上后者的水平,或者脚步。咖啡的香气在摄影棚蒸着他的睫毛,吉尔伽美什的声音从身后涌来,将他一遍又一遍地淹没。无端地,他想说“给我一杯吉尔伽美什”,又觉得好笑。毫无疑问,他会得到一咖啡杯的液体黄金。这就是组成吉尔伽美什的物质,闪闪发光,高贵、坚定,强大得纯粹,以至于固体和液体质量完全相等。金固想到这里,突然意识到吉尔伽美什的声音已经停了,转头去瞥吉尔伽美什,刚好看他躺在椅背上睡着。这实在不符常理,毕竟那凳子出了名地反人体工学。可吉尔伽美什大大咧咧地躺上面,蛇形红瞳闭着,因而少了大半的压迫感。他抱着双臂,而其他部分毫无防备,像是在邀请金固去恶作剧,或者吻他,或者恶作剧地吻他。金固暗笑,轻松绕过了明显的陷阱。他是游刃有余的选手,知道全部的目光会把吉尔伽美什看醒。

没有人能够因为死而看清一切,却总有人为了看清一切而去死。这愿望向来扑空,人们依旧趋之若鹜。金固在戏里与吉尔伽美什对峙,被吉尔伽美什帮助,最终舍身击杀原初母神。戏里,金固自诩冷静;戏外,金固把目光小心地从吉尔伽美什身上收回来,挪回他自己的指尖,却似乎在看到它们正在变成黑色,或正在变成泥土。他悚然大惊。完了,他想。这是什么?他又想。这两个想法的顺序通常应该反过来,因此这细小的违和轻易出卖了他的真心:他早就料到这结局。金固一颗颗搜寻剧本台词,又一幕幕找寻电影场景,一抬头,两眼在吉尔伽美什身上滞住,咖啡机里的液态黄金劈头盖脸覆没他。金固终于惊恐地意识到:昔日英雄的豪言壮语,正在被转化成爱和其他魔鬼。

成为魔鬼不恐怖,人总有那么几次蜕变的契机,因此可以推断出金固害怕的是另一个东西。金固清醒地发现自己失控,好像看到自己的四肢和身躯正在被转变成魔鬼,这是一种相当恐怖的体验;偏偏吉尔伽美什被他刚才全力看了一眼,已经醒了。曾经在梦、书本和鬼屋里见到的东西,走到金固眼前,以自己的影子将金固从摄影棚隔离出去。影子之外,演员正嘈杂,争论着到底要怎样表达台词的情感,而金固和吉尔伽美什正处在影子的真空中。如果说还有什么比吉尔伽美什更恐怖的东西,那就是这个让他转变成恶魔的罪魁祸首毫无自觉,俯下身子,自然而然地吻了他。

贤王需要考虑自己的需求是否合理,是否会给财政造成困扰;但暴君不需要掩饰和克制,想要便拿走了。此时此刻,金固很难辨认吉尔伽美什到底是贤王还是暴君。甲方乙方的关系显然是比他们要深刻的,毕竟前者还需要良辰吉日和三份郑重其事的合同;而吉尔伽美什的吻完美仔细得过分,以至于无从辨认那到底是真心,或者仅仅是一个演员的馈赠。金固分裂成两个,一个死在吉尔伽美什的怀里,另一个刚从尸体上长出来,还是一株幼年的珊瑚。我完了,他清晰地想,明白自己正在沉到水底、海平线以下、谁都看不到他的黑暗中;这是我想要的吗?他问自己。然而尸体和珊瑚都不回答他。

从那之后,吉尔伽美什不再叫金固的名字,也不再提起那个吻。金固也是。无关法律与证明,这只是两个人的默契:名字是咒语。一旦念出,仅存的脉脉温情也要被扯下。好像这吻对于吉尔伽美什而言只是戏的一部分,戏里全身心投入,回到现实还是个礼貌的陌生人;而对金固来说,这吻是一张不明不白的战争通知书,他全副武装准备迎敌却落了个空,应该庆幸:只有保持现状,他才能毫无顾忌地继续与吉尔伽美什竞争。可他又失望得莫名其妙,空虚得发慌,去扫吉尔伽美什。后者正在接受电影拍完的首次采访,在长枪短炮的准星下面不改色,金发红眸定时闪几下。艺人的一举一动都是大众的直播秀,不管是拍摄前中还是后,金固讽刺地想。就好像结婚仪式。只不过是向全世界通报你当晚会有交配行为。他下意识地就把自己从“艺人”的范围中摘了出去,没能占领多久制高地,长枪短炮已经蹭他脸上。金固应答自如,眼睛还粘在吉尔伽美什身上。他承认,自己期待着吉尔伽美什给他一个肯定,一个面无表情的眼神也行,至少还看向了他一回;他也承认自己害怕得不知所措,看着吉尔伽美什像是死刑犯拼命看向刽子手,不期待死得舒服,只期待死得明白。但吉尔伽美什并没有满足金固的任何一个愿望。他们被记者簇拥着,各自临近各自的夜,各自临近各自的死。

结束后,记者散净。为了躲避狂热的粉丝,两个人故意等了很久才出去;但还是有一个漏网之鱼突破重围,埋在金固的怀里哭得稀里哗啦。金固从她支离破碎的语句间,听到她在哭电影里金古的结局。不要难过,金固想说,这只不过是我们合资给你变的一个戏法。我们不会真正死去,因此你们无须为此悲伤。但他说不出口,因为这些话也是一个戏法。魔术结束后,魔术师不会问观众有没有发现穿帮;演员也应该有作为演员的骄傲与尊严,将一切都兜在心里,绝对不准露出一个字。金固张了张口又闭回去,吞回了安慰也放下了安抚她的手。时间晚得狗仔都走了个干净,她愿意抱一个树墩就抱着吧。金固把目光挪向吉尔伽美什,后者还在看着那个粉丝。像是感受到了金固的目光,他轻轻一瞥金固,又转过头去,还是什么都没说。两个几乎朝夕相处的人,并不比陌生人来得亲密。

第二天就出了岔子。娱乐头条上,铺天盖地刊登满了金固和粉丝的照片,“人气新星的地下恋情”一夜之间爆满大街小巷。金固哪里见过这种情况,手悬在吉尔伽美什办公室门前犹豫三下又三下,眼前失血一般发黑。没等他想好开门之后要说什么,吉尔伽美什已经开了门,皱着眉头看他。金固如遭雷击,像是被搬开巢穴的蚂蚁,光天化日之下无处遁逃。他晃了两下,吉尔伽美什握住他的手腕。

“怎么了,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。进来。”

吉尔伽美什表情严厉,声音倒意外地温和。察觉到金固没有要倒下的迹象,他松了手,让金固自己走进屋。屋子还是第一天见到吉尔伽美什的屋子,人也是第一天见到吉尔伽美什的人,桌子上却没有再摆个茶壶,而是那一大张报纸,看得金固登时闭上眼睛。某种意义上这标题并没有错,但是绯闻对象的照片放错了人;正确的人正坐在金固面前,被各个电话淹得密不透风,把金固感激和谨慎的措辞都拦截在耳外。金固知道吉尔伽美什一手遮天,但他不管是炒掉导演还是爆出绯闻都没有多少经验,只能坐在沙发上干看。吉尔伽美什挂掉电话,眼神终于跟金固对上,像是雷电终于落上避雷针。

“怎么回事?”

“……”

“说不出来?居然没认出来那个人的真实身份,大意也该有个限度吧。这还算是我最看好的新人吗?”

金固所期望和害怕的东西,降临在耳边,但并不是他想要的那种方式。吉尔伽美什把金固搞糊涂了,他把金固的渴望与恐惧混杂在了一起,以至于金固突然畏惧起吉尔伽美什将要说出的每一个字。这是金固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并非完全,因为他发现不能凭自己而独自做到所有事。金固如坐针毡,为了逃避吉尔伽美什的话,只得抢先开口:“你的马后炮倒是……”

金固突然愣住。吉尔伽美什的眼神就像是等着猎物落进陷阱,“居然”二字的异样感,将真相轻易出卖了。在吉尔伽美什身上赌赢一切的金固,第一次在吉尔伽美什身上输了。

“哼。我的人缘还是有点用处的嘛。事情解决了,金固。不要再犯这样的错误,期待你的下一次演出。”

吉尔伽美什声音完美得严丝合缝,听不出来不满或者暴怒。就算他心里真埋了一具棺材,表情也是棺材之上的深海水面,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。金固感知不到自己的嘴唇,也感知不到脚下的地面;但他清晰地感知到吉尔伽美什早就知道那个人的真实身份,却袖手旁观,看着金固一步步沉到海底。金固的心也跟着那具棺材沉下去了。

这电影是一个戏法,吉尔伽美什。那个绯闻呢?那个吻呢?你给我的那个吻,也只是你的一个戏法吗?

一种原始的愤怒,像是雨幕一般充盈了他。金固猛地站起,顶着密集的雨点拽住了吉尔伽美什的衣领。办公室隔音良好,他的声音成了仅有两人参与的白日梦,声音中的痛苦此起彼伏。

“为什么?”金固在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中问道,试图抓住雨幕的一滴,身体轮廓给墙面剪出一片黑影,“为什么?”

金固向来不属于为别人考虑的类型。但今天,在一切都发生与结束的今天,他头一次想要知道自己以外的事,沉舟破斧地问出这三个字,考虑不到之后的事情。金固就是这样的人:想到了就不管不顾地去做,就好像今天永远不会结束,永远有余地,明天永远被一道铁幕阻拦在外。铁幕说话了。

“你不是这么脆弱的人,金固。”吉尔伽美什一动不动,眼睛都没有眨一下,“坐下。”

金固僵持几秒,坐回原位,像是必须遵守影院规则的观众。他在同一个人身上赌输了第二回,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,只能努力控制呼吸,以免被吉尔伽美什听到端倪;随后他意识到,办公室如此安静,无论如何调整呼吸都无济于事。吉尔伽美什知晓一切而不曾将仁慈降临于他,任由金固被雨丝切割得七零八碎。他和吉尔伽美什在电影中对视,对打,每一次相遇都电光火石;但最终,金固只能重新坐回事实的冷雨中,不想知道答案,喃喃地用陈述句发问。

“到底是……”

“你已经学会如何应对这种问题,合同也已经结束了。随心所欲,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。”

“这是……?”

“不说出来你就不懂吗,你这蠢货!”吉尔伽美什大声吼道。他这一吼暴露出了自己的人情味,从那个冷酷的王牌导演形象的壳子里脱出来了。片刻,他又沉下肩膀,显然是放弃了考虑自己的架子。“我是你的导演,你是我的部下,我偏袒部下又有何不可?”

滚雷劈下之后,寂静的原野将两人分离。金固无法就这个问题追问下去,像是追上一个他并不想知晓真身的鬼魂。

“我还有一个问题,”金固喃喃地说,语气说不好是平静还是心冷,“电影里,贤王对金古究竟抱着怎样的感情?”

他明明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。贤王将金古看作教父、预言者与女巫,豢养他如同豢养牛羊,眼神交错而过,像是黑夜里相逆的两艘船。吉尔伽美什没有回答,而金固也没有追问。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:那不是爱,至少现阶段不是。那只是好胜心、同情、宽容与感谢组合而成的一种麻醉药,让金固获得爱一般飘飘欲仙的效果,以便死得舒服一点。

金固走出楼,外面已经是傍晚。金固看到吉尔伽美什的影子停在他面前,俯下了头。这是游戏里的新手提示,他该按键响应。于是金固顺从地抬起头,嘴唇对上毫无悬念地对接成功了,透出人为操纵的精准。夕阳熊熊燃烧,街道却安静得像美苏冷战,他们就在这废墟里接吻。哪都是暖的、热的,只有两个人的心冷静而粗粝,凝满疲惫的露水。

金固从吉尔伽美什的嘴唇上退下,像是相濡以沫的两条鱼终于分开,眼神各自死在对方脸上。吉尔伽美什的视觉焦点并不在他身上,他也不是真的在看着吉尔伽美什,而是透过后者,看向诗人、婚姻法庭和制作棺材的人尚未分化的远古。即使正在对方身旁,两人也各自身处不同的夜晚,只是由于一种亟需发泄的空虚而互投罗网了。吉尔伽美什的金发在夜色中闪耀出太阳的光泽,一个光秃秃的背影照亮了整条华尔街;金固青翠的短发在金色的路灯下近乎燃烧,眼神跃动,紫色的火光隐在眼底。只有这样的青鸟才会不惧栖于太阳,因为他有翅膀,能随意飞走。这样的两个人将吻浪费彼此身上,暴殄天物。他们对视两秒,不约而同地再次迎合上去。

在那两秒内,金固恍惚觉得自己和对方真的是一对情侣,在月台上接吻,因即将别离而格外用力。吉尔伽美什的嘴唇一点一点,像是按条确认合同条款,过分仔细,甚至显出些虚假的深情。可是没有人会对合同流露出爱意,而合同也不会真的对负责人产生真情。吉尔伽美什松松垮垮搂着金固的腰,像是怕弄坏金固,又像是做好了随时推开的准备。这是吉尔伽美什最好的一点也是最坏的一点,他有分寸得让金固伤心,又礼貌得像个伪君子。金固赌自己能够撕开他的伪装,但第三次赌博也失败了。赢也是吉尔伽美什,输也是吉尔伽美什。真小人和伪君子待在一起,居然能够开诚布公:明明都如此傲慢,却又都迫切渴望拯救对方……

圣痕般的伤口从电影场景中跟了出来,痛得金固深呼吸。啊,金固忘情地和对方摩挲着嘴唇,内心冷而静地想:真是两个白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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